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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萨】明日出逃

一发完

关于现实与错过,以及一个用人生写下的赌注

请勿上升真人

bgm: 第三人称 - 买辣椒也用券


“可仅仅是爱情,又有什么错呢?”




“飞机即将降落,请您系好安全带...”

 

他仰起头大口地喝下了一次性塑料杯里剩下的水,将手边用过的餐巾纸塞进了杯子里,一起递给了正在进行清理与安全检查的乘务员。

 

长途的飞行让他已经不太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后背,脖子也因为维持了同一个姿势太久而酸疼了起来。钟逸伦整个人的状态都是前所未有的差,从伦敦希思罗到北京首都机场,10个小时35分钟,5055英里,他一分钟都没有睡着过。只要一闭上眼睛,多年的片段就会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在他的眼前,一页一页的翻过。

 

他曾经如此的接近了死亡,以至于生命再次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以后这种走马灯一般的回放像是被植入了他的大脑里,在一些特定的时刻总是会毫无征兆地探出头来,好像是上帝在暗示着什么,也或许只是他自己的心思在作祟。

 

从18岁到28岁,永远带着点儿磨不平的棱角的俄罗斯男孩儿从少年时代的末尾陪伴他走到青年的中途。钟逸伦回想着他们之间纠缠着的整整十年,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亏欠谁更多一些。

 

而今天是他爱的男孩儿的婚礼。

 

他只觉得从头发到脚趾都紧张得很,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对着面前椅子上黑了的屏幕整理自己的头发,衣领,甚至是领带也被重新系了一次又一次。在钟逸伦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没有过这样超出他控制以外的瞬间。即使是在无休无止的工作量里加班到半夜两点,赶着最后一般地铁浑浑噩噩的回到家连衣服都没力气换就晕倒在沙发上时,他也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不再是伦敦月薪过万的投行精英,二十八岁的钟逸伦的身体仿佛此时此刻是被十八岁的他占据着,是那个在拉起喜欢的男孩儿的手时会红了耳朵的钟逸伦。在社会上积攒的经验或是在学校里学习过的理论在此时通通不再作数,因为没有一条定理能够教给他怎样成功的在前任的婚礼上体面地挽回。

 

其实体不体面也已经无所谓了,他这样想着,只要他能回来。

 

飞机已经在下降的途中,起落架被放下时所产生的巨大机械噪音在密闭的机舱里胡乱冲撞着,左右两边的乘客也已经因为他毫无意义的动作而皱了皱眉,可旁人错愕鄙夷的目光他也已经无暇去顾及。

 

这是个钟逸伦与自己订下的赌约,赌注是他曾经失而复得的人生。

 

两个人的开始如同所有恶俗的青春言情。十八岁,夏日的结尾,被爬山虎包裹着的教学楼,身体里产生的过多荷尔蒙,以及两个热爱音乐好像不需要什么刻意的安排就自然而然的走在了一起的少年。

 

课桌下悄悄牵起的手,晚课以后等在教室门口的他手里的另一份晚饭,某个夏日夜晚靠着对方的后背所弹奏的吉他,篮球场上默契的眼神,夜晚狭小的宿舍里偷尝的禁果,以及烈日下带着点儿冰淇淋甜味的嘴角的吻。

 

他们如同每个陷入热恋的少男少女一样,燃烧着自己的青春,只为照亮那一个人。

 

“伦儿” 

 

“嗯” 

 

俄罗斯少年安安静静的枕在钟逸伦的大腿上,半眯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白色的大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萨沙的头发有点儿长了,刚洗完澡半干的头发已经有些挡住了视线,前额上的那一缕被钟逸伦放在指尖拨撩着。

 

“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在一起吗?”

 

对于十八岁第一次踏出舒适圈的男孩儿来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不确定。

 

“会的。”钟逸伦习惯了萨沙时不时的胡思乱想,也炙热的爱着他奇奇怪怪的小问题,“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因为...”躺着的男孩儿停了停,猛地坐起身来,差点儿磕上钟逸伦的下巴。

然后萨沙吧唧一下亲在了他有点儿婴儿肥的脸上。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和你分开会要了我的命的。”

 

下一秒钟逸伦在止不住的笑容里扶着对方的后颈,把调皮的男孩儿拉到身前吻到呼吸都快停止。

 

“我也是,萨沙。”他们的额头互相顶着对方的额头,鼻尖触碰着对方的鼻尖,有些乱了的呼吸打在对方的脸上,“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俄罗斯少年红了耳根,用力地抱紧了他。

 

那时候年少,以为世界都在他们脚下,以为未来终究不会辜负他们。

 

但他们归根结底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

 

他们无法如同普通的恋人一般在大街上光明正大的牵着对方的手,无法在家人问起时大大方方的介绍自己的爱人,连分别时的亲吻都是小心翼翼的。历史悠久的东方古国却依旧风俗保守,而萨沙的故乡也将这样的感情视为不可容忍,男人,女人,宗教的信仰也好,思想的顽固不化也好,终究都将爱情的定义建立在生物学的基础上。


可仅仅是爱情,又有什么错呢?

 

四年大学的日子仿佛夜空中的烟火一般转瞬即逝,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好好告别自己的青春以前,就被时光的洪流推着不停地往前一刻不停。

 

“我不想读研了。”

 

大四那年早春的某一个下午,萨沙跨坐在琴房里的凳子上,咬着奶茶的习惯含糊不清的说到,“我还是跟着我爸做生意比较好,学这行的读研也没什么用。”

 

钟逸伦背对着他,正在弹钢琴的手指停了下来。 

 

“其实读研也有读研的好处,但经商确实还是经验更重要一些。”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得到了肯定的少年兴奋了起来,双手趴在椅背上,而下巴则抵在交叉的双手上,一双眼睛正闪着光,“我妈一定要让我读研,我还得再费点儿时间说服她。”

 

“阿姨也有她自己的考虑,高一点儿的学历总还是好的。”他转过头来,冲着萨沙眨眨眼,“但你要是考虑好了,就去做自己想做的比较好,阿姨总会理解的。”

 

“嗯”萨沙点了点头,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杯子里的奶茶,“伦儿,你考虑好去哪儿了吗?”

 

“想好了,萨沙,我...”他叹了一口气,想到临近毕业,这个话题终究还是会被拿出来讨论,只是他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告诉他的小男友。

 

“嗯?咋的了?”男孩儿嚼着嘴里的珍珠,突然冒出来一句东北话。

 

“我要去英国工作了,可能。” 钟逸伦斟酌着用词,“上次视频面试的伦敦的那个投行,很大可能要录用我了。”

 

萨沙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手里的奶茶都有几滴溅了出来,落在他白色的连帽衫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少年绕开椅子,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已经站起来等在那里的心爱的男孩儿。

 

“你太棒了吧伦儿!那不是你从大一开始就梦想要去的银行吗!”男孩儿惊喜得快要跳了起来。

 

“说不上是梦想吧,就算是一个目标而已,”钟逸伦一下一下地顺着小男友的背,好像是摸着一只趴在他身上的猫一般,“可是我们就得分开了。”

 

“嗯...没事儿没事儿,”萨沙的声音闷闷的从耳侧传来,“圣诞节的时候你总可以回来吧?我也可以去找你呀,毕竟我可是萨老板,自己给自己放个假还不是说走就走。”

 

“对不起,萨沙,”他的声音有点儿带着歉疚的哽咽,“对不起。只要一有时间我就回来,每天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一定。”

 

“我知道,我知道,”萨沙也学着他的样子顺着钟逸伦的背,他们像是两只受伤的猫,互相用舌头舔舐着对方的毛发,“我很高兴你能够实现你的目标,没有比这再好的了,而且又不是见不到啦,我们也可以天天视频呀。”

 

“嗯。”

 

“让我抱一会儿。”

 

“嗯。”

 

如同他们所期盼的,向来优秀的钟逸伦还没有拿到毕业证就提前被伦敦的一所投行录用,可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没有留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连毕业典礼都没有来得及参加就被迫飞到了远在大洋彼岸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到达伦敦的第二天,当钟逸伦拎着几大包东西从超市回到一片漆黑的单身公寓时,他收到了萨沙穿着学士服站在校门口的照片,他的男孩儿笑得灿烂,却掩盖不住眼里的失落,可他除了在大于5000英里的远方叹着气在黑暗的房间里坐了一整夜以外,别无法他。

 

他们在那个夏天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长大,仿佛还没有成熟的果实被人生生扯下,还留着贯穿全身的不适与痛感。投行的工作好像开始了就没有尽头,延后下班时间如同家常便饭,钟逸伦开始发现他对于伦敦夜晚的最后一班地铁的熟悉程度,已经远远大于了公寓里某些必需品的位置。

 

留在北京的萨沙也没有比远在伦敦的男朋友轻松多少。一直将孝顺当作一生的座右铭的他第一次违背了母亲的心愿没有选择继续读书,温柔的母亲虽然没有强硬的逼迫他,但至亲的两个人之间因为这件事情无可避免地生出了隔阂。而创业也并不如少年想象的那么容易,一切都要从头来过,所有事情都要亲力亲为,相比在过去一直待在如同象牙塔一般的校园里的几年,真正的社会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险恶百倍。

 

离别时曾保证过的电话与视频在生存的压力下被减半,即使偶尔能够通过屏幕看到对方的脸,两人也都是不约而同的被疲倦包裹着。每当钟逸伦在午夜时分回到家时,生活在UTC+8时区的萨沙往往正睡眼惺忪的做着早饭,两个被生活压榨着的年轻人通过网络相互依偎着,即使自己已然力不从心,还是努力地想照亮对方。

 

二十八岁的钟逸伦在回想起来时,终于承认其实从一开始伏笔就已经被埋好,他们一定会在青春末尾的某一个冬夏里与对方道别。错过了的毕业典礼好像是一个开关,在不知不觉中被名为命运的手指悄悄地打开,从此以后,他与萨沙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沿着错误的轨迹行进,然而在他们终于发现了以后却发现列车已经驶出了太远,再也回不到正确的轨道上。

 

一切的转折点在钟逸伦搬去伦敦工作后的第二年的末尾。

 

在北京短暂秋天的某一个周日的下午,萨沙在母亲流着泪的质问下终于将自己正在与一个叫做钟逸伦的男性交往的事实全盘托出。桌子上摆着的,是两年前钟逸伦一时兴起给萨沙写过的情书。

 

在萨沙与钟逸伦交往的第二年里,大学里不知是怎样开始流行起了一阵学习小语种的趋势,钟逸伦在自己小男友的帮助下,补习了半年的俄罗斯语并且成功地在大学二年级的那个圣诞节之前考下了A1的证书。

 

半个月后的圣诞节,萨沙收到了一封用俄文书写的情书以及在槲寄生下的一个虔诚的吻。

 

在没有圣诞假期的北京,两个少年挤在钟逸伦狭小的宿舍里,穿着对方送给自己的毛衣,分食着一个苹果派。那时候的天即使是在夜晚也是清澈的,用来制造气氛的蜡烛的火光是亮的,连北京冬天的严寒好像都是温柔的。

 

“Еслиптице отрезать крылья, если ноги отрезатьтоже, - птица умрет от скуки,потому что летать не сможет. Вот, так и я умираю,когда нет рядом тебя.”

 

“如果割断鸟的双腿,如果也剪断鸟的翅膀,-鸟会因为寂寞而死,因为她再也不能飞翔。当没有你在身边,我也会这样死去。”*

 

平时温顺的钟逸伦写起情书来确又是令人惊讶的极端而血腥,深情中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决绝,将每个人都会有的那一点阴暗面完全地显露出来。萨沙想自己大概是完了,竟然连钟逸伦的狠戾都爱得不可救药,因为他太清楚不过,顽固又倔强的自己其实比钟逸伦只是有过之而不及。

 

他们就像生物学上共生的两个生物体,谁没有了谁,都会死的。

 

可那封陈旧的情书却在偶然从俄国到访的母亲在整理书架时从一本《麦克白》中掉了出来。那是萨沙与钟逸伦在大学时最喜欢的莎士比亚的戏剧,在钟逸伦远走大不列颠后,那封他最珍视的情书就一直被夹在他最喜欢的书的第二幕的某一页,与一段被荧光笔画出的台词相拥着--

 

Thou seest, the heavens, as troubled with man'sact,

Threaten his bloody stage: by the clock, 'tis day,

And yet the dark night strangles the travellinglamp:

Is't night's predominance, or the day's shame,

That darkness does the face of entomb,

When living light should kiss it? *

 

失望,愤怒,无奈,心疼,所有的那些情绪萨沙都能够从母亲的眼中读道。从这段关系开始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一刻一定会来,却从一开始就自欺欺人的认为也许上天可以让他们逃过一劫。受到俄罗斯传统教育并虔诚地信奉着东正教的母亲对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绝不会是祝福,萨沙早就知道,可他没有想过真正站在母亲面前时的情况会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糕百倍。

 

眼前母亲流泪的双眼与记忆中钟逸伦开朗的笑容重叠在一起, 一边是给予他生命又养育他的至亲,而另一边是同他渡过年少已然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的爱人,一人一边,将他的心脏硬生生撕扯成了两半。母亲没有错,他和钟逸伦的爱情也没有错,错的是在人类漫长的历史里建立起的偏见与误解,错的是无法宽容的社会,错的是世俗的眼光。

 

他在母亲的啜泣声与大脑的轰鸣声里夺门而出,驱车前往机场买了一张多出了三倍价钱的最快的一班飞往伦敦的飞机票。他无法面对母亲,无法作出最好的选择,也格外想念钟逸伦那双温柔的棕色眼眸。

 

十个小时以后,他在希思罗机场拥住了他连续工作了快40个小时的爱人。萨沙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钟逸伦,如同他眼眸一般颜色的头发乱七八糟的顶在头上,眼眶下乌黑的眼圈即使是在黑框眼镜的镜框下也藏不住,他的领带皱皱巴巴的系在脖子上,却还是比萨沙自己系的要好了不知道几倍。

 

“累了吧,我们回家。”可他还是这样问萨沙,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关心。

 

“让我再抱一会儿。”

 

刚刚经历了长途飞行的男孩儿不肯放手,双手死死地扯着他后背的西装外套,留下一道道无法消下去的褶皱。钟逸伦在他的男孩儿平静过度地给他打电话请求他来机场接他时他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他到底也不愿意问,好像这样就会将发生了的事情一笔勾销,好像萨沙只是脑子一热来伦敦看他。

 

他们都在自我欺骗着。

 

从伦敦出发,到了阿姆斯特丹,维也纳,柏林,克拉科夫,萨格勒布,布拉迪斯拉发...钟逸伦冒着被辞退的风险以家里出事为由请了半年的假,带着第一次离家千万里的萨沙踏遍了欧洲每一个或大或小值得到访的角落,相机里留下的全都是刚过了二十四岁生日的少年的影子,仿佛这样就能永远将他如同那些相片一般保存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们用脚步丈量着对彼此的爱意,用双眼纪录下那些不想忘却的时刻,用心脏感受着天与地之间吹过的风。从秋天到春天,钟逸伦与萨沙生活在自己所创造的伊甸园里,忘却了所有的烦闷,挫折,苦难,诺大的世界里只有身边的这个人才是真实存在的,好像不去想就能与对方永远地停留在当下的时空里。

 

可梦终究是要有醒的一天。

 

第二年的三月,两个出逃的少年从萨沙的故乡伊尔库茨克飞回了北京。

 

“我妈妈知道了。”

 

钟逸伦始终记得,在到达了北京的第七天晚上,萨沙异常平静地在烧烤摊旁说出了这句话,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串没有吃完的孜然羊肉。那不是一个让他惊讶的消息,但真正听到时心脏还是如同经历了千刀万剐一般的疼,他明白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下去,萨沙突然在伦敦的出现已经是最清楚的答案。

 

“嗯。”

 

“伦儿,我们...”他放下了手里空了的签,低着头慢慢地咀嚼着,看不到表情。

 

钟逸伦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少年给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宣判一个死刑。他的心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好像曾经所有的一切都在为这一刻铺垫,告诉他即使拥有过无数他如同生命一般珍视的时光,他们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幕来。

 

“我们还是...”

 

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从伦敦到北京的5055英里,昼夜颠倒的7个小时时差,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和工作,再发达的现代通讯技术也无法跨越过去。曾经契合得如同要融为一体得两个灵魂在两个国家忙碌的生活中逐渐失去了在对方生活里的存在。

 

没有电视剧中因为琐事而不停的争吵,没有厌倦,更没有谁的背叛,只是因为对方不再在自己的生活中了。而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却发现不管怎样都无法修正回过去,压倒他们的是生活,是世俗的眼光,也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还是...”

 

他抓不住他,他们也不该再互相折磨。

 

“分开吧。”

 

他终于等到了属于他的结果,等到了他漫长青春的终结,也终于失去了他最爱的男孩儿。

 

萨沙低着头,眼泪从眼睛里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在落地前变成了一根根针扎在钟逸伦心上。他想抬手帮他抹去睫毛上的泪珠,却发现自己将要或是已经没有资格这样做了,抬起的手也无处可放,手指尴尬地卷曲了一下,绝望地再次垂在身体右侧。

 

“好”

 

他点点头,做了最终的判决。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明明还是完好的,却疼得像是被生生用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地挖出了心脏。

 

“我们分开吧。”

 

即使他还爱他,并且也会一直爱着他。

 

钟逸伦转身去了机场,买了机票回伦敦,没有回头。

 

泪水顺着有些消瘦的脸无声地划入了衬衫的领口里,钟逸伦闭上了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太不像他,他应该是那个有点儿慢热害羞的性格以及在职场上打拼永远能将情绪控制得当的钟逸伦,可当那些走马灯一般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交叉放映开始时,他还是无可自拔的陷入回忆当中。

 

后来他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年。生活没有什么改变,加班到深夜,伦敦的末班地铁,冰箱里夹着的菜叶已经发软了的火腿三明治,除了已经没有人会在午夜回家时睡眼惺忪的给他打电话以外,钟逸伦的生活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他还活着,却不再期待生活。

 

直到在他27岁生日的当晚,在伦敦郊外的高速公路上,他在出差以后从邻近市区连夜驱车赶回来时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事故。一辆装载着货物的卡车突然失灵,轮子的摩擦声在夜里格外的响,卡车巨大的车身朝着他行驶的内侧车道全速冲来,那不是一个能够躲避的距离。

 

然后是一声巨响,他感到身体仿佛被温热的液体包围着,但他没感觉到疼痛。眼前破碎的玻璃仿佛被一层雾包裹着,他想看清楚,却发现雾越来越深。

 

这就是人生的最后了吗,钟逸伦这样想着。意识渐渐地开始模糊,感官也仿佛一点一点地从身体里被抽走,他好像是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人的叫喊,风的呼啸,都越来越弱。

 

眼前已经被一片深红色模糊了,连光都透不进来,他努力地想睁大眼睛再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但却不受控制地慢慢闭上了双眼,世间一片漆黑混沌。

 

“Dylan”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皮上的重量没有了,遮住视线的血迹也没有了,他看见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上端着一大盘他最喜欢的南瓜派。最小的弟弟和父亲坐在餐桌前说说笑笑的,转过身去,姐姐从楼梯上跑下来,手上还拿着他从英国作为纪念品带回来的马克杯。

 

“Dylan,”母亲还是温柔地看着他,“晚餐已经好了。”

 

一切都与平时没有什么分别,除了他逐渐流逝的生命以外。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溢出,滚烫的温度刺激着脸上已经快要全面罢工的感官,他意识到这就是他短暂一生的尽头了。

 

然后他的家人们消失了。他想伸出手去抓住即将消失的幻影,却发现自己已经连四肢都感觉不到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此生最爱的家人们变得越来越远,融入了身后的那团浓雾里。

 

画面很快的转向了另一边,他面前是北京KTV包间里来回变换的彩色灯光,身边站着的是搭着肩膀分享着一个麦克风尽情嘶吼的垚组合,贝乐泰和功必扬坐在角落里叽叽喳喳地分享着他们之间的秘密,宁大人在给一之濑拍照,四姐站在点歌机前噼里啪啦地打着手机,大概是在给他的包子回短信,旁边站着的是一脸淡然的阮亦信。

 

他最爱的朋友们都在,可钟逸伦没有看到他最在乎的那个少年。歌曲的伴奏被开到最大,麦克风的声音也震得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但其他人好像毫无察觉一样继续着自己的动作。他痛苦得用双手捂住耳朵蹲了下来,好像世界天旋地转,只有他一个人停在原地。

 

有一个人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伦儿。”

 

他抬起头,看见心心念念的少年逆着光站在自己身前,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带着点儿痞气的笑容。他的少年向他伸出了手,纤细的指尖大概带着足以灼伤他的温度。

 

“跟我走吧,伦儿。”少年身后的光越来越强了,刺得他看不清少年的表情,“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少年的伸向他的手,萨沙的手如同想象一样带着炙热的温度,让他身上的器官仿佛都温暖了起来。他们开始奔跑,向着看不到尽头的光,一直一直奔跑着。

 

“萨沙?”

 

“我在”

 

“你还爱我吗?”

 

他听到自己这样问。

 

“我爱你,”少年转过头来,“从没有停止过地爱你。”

 

钟逸伦笑了,任由面前强烈的光芒将自己同萨沙一同吞噬。

 

当他再次睁眼时,眼前是一片洁白惨烈的天花板,空气中刺鼻的消毒水与药剂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不止是任何的疼痛,因为全身麻醉的关系他甚至连四肢都不太能感觉得到。钟逸伦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在刺眼地光芒中比那光亮还要再耀眼百倍的,萨沙的笑容。

 

钟逸伦挣扎着坐起身,却因为失灵的感官与身体上的创伤而失败了很多次,正当他就快要放弃了的时候,一个拿着一叠资料的护士走了进来。

 

“你终于醒了,”她说,“你妈妈去交住院费了,你真是幸运,这么惨烈的一场意外,你是唯一一个幸存者。”

 

“我妈...她来了吗?”

 

“是啊,你的同事们前两天也来看过你。”小护士冲着刚清醒还迟钝着的钟逸伦笑了一下,“还有...”

 

“嗯?”

 

“还有个带着奇怪中国口音的白人男孩儿来看过你,”小护士停了停,开始翻手里拿着的板子上夹着的一叠纸,“看名字应该是个斯拉夫人。”

 

钟逸伦的大脑里发出了一声巨响,炸得浑身焦透,心脏都跟着哗啦啦的滴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感到高兴,高兴他一直爱着的男孩儿也没有放得下他,却心疼萨沙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赶来又匆忙的回去。

 

那仿佛是一个暗示,暗示着他或许还有为这段感情回天的可能。

 

他明白自己已经死了,但他大概是有太多没有来得及实现的梦以及太多没有完成的事,所以他所信仰着的上帝决定让他再一次在这世界上醒来。曾经站在了地狱门口的青年在第一步踏回人间时就意识到,从死神手中抢回来的生命已经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从前无法理解的缺少勇气的甚至于是错过的,都随着自己的重生又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如果说曾经的他是按照自己多年前就既定好的路活着就没有了选择,那这第二次的生命,他该有资格按照自己的心愿来生活。

 

辞职,回国,搬家,从出院开始以后的一个月时间以内,钟逸伦再也没有给过自己犹豫的机会。在重新回到这世界上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随着在他被下了病危通知以后从纽约赶来的母亲回到久别多年的故乡,独自漂泊的这些年里他一直明白对于父母的亏欠,可现实的压力实在是太重了,太重了。

 

在纽约逗留了一个月左右,钟逸伦拿着几年积攒下来的存款,坚定地从肯尼迪机场迈上了飞往北京的班机。年少时关于音乐的梦想被现实击倒,他决定把它从内心的深处再次挖出来,即便也许不能够发光发亮,也值得再为此勇敢一次。二十八岁的钟逸伦仿佛又找回了早已被遗弃在半路的勇气,也好像又看到了十八岁时在琴房里和俄罗斯少年一起无忧无虑唱着歌的自己。

 

然后还有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从他与萨沙在一起的六年开始,到而后分开了快要四年的时间为节点,在这漫长的十年里,就只有一件事是钟逸伦从没有丝毫的怀疑过的。

 

他爱他。

 

无法自拔的,没有任何道理的爱着他。

 

从十八岁青春的开始带着无穷的勇气,到二十二岁被推着进入可怖的成人世界,最终他们都在反抗后被伤害得体无完肤时选择了向现实低头。可萨沙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那一部分并没有随着曾经的钟逸伦死在伦敦的高速公路上,而恰好是那藏在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在他濒死的时刻将他从悬崖的边缘生生的拉了回来。

谁又能真正割掉生命里的一部分呢?

 

他找回了曾经的年少的自己,也终于有勇气找回他错过的爱情。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迈出第一步,却先从功必扬手里拿到了萨沙的婚礼请柬。

 

请柬上是烫金的花体字,对比着卡片背景的粉红色,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刺痛着他的双眼。钟逸伦想起萨沙是最讨厌粉色的,十八岁时送给了他粉色的鲜花还被他嫌弃的放在了窗台上,可如今为了另一个人,他妥协了。

 

然后他突然想起十八岁的那个夏天萨沙看着他撒娇一般的说过,

 

“和你分开会要了我的命的。”

 

分开的这些年里,即使他控制着自己从不去刻意地打探,关于萨沙的消息孰大孰小的都通过他们共同的朋友一字不落的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听说他的生意逐渐走上了正轨,规模也越来越大,看起来真的有点儿像是个老板了。听说他们分开的那年他突如其来的又开始学习,第二年考上了人民大学的研究生。听说他被推荐去参加某个电视节目,一时间变得小有名气,还出了自己的专辑。听说他在被母亲催促着结婚的四年后,终于与家人妥协,和被介绍的却连面也没见过几次的女生决定结婚。

 

听说,听说,听说,听说。

 

钟逸伦也有过无比狭隘的想法。他想你看,你还是说谎了,毕竟谁离开了谁都能活。为什么在你曾经信誓旦旦许下了那些誓言却还能在分开以后大步向前地活着,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停留在原地好像失去了生活的意义,为什么你能够假装曾经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去接受另一个人进入你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

 

可他也真的庆幸那并没有真的要了萨沙的命,庆幸即使在经过了所有苦痛的分别以后,在被现实伤害过以后,永远带着少年气的俄罗斯人还能带着笑容活着,即使是一段看不到尽头没有感情的婚姻,也好过两个相爱的人在漫长的时光里相互折磨把爱情都耗尽。

 

起落架触碰在北京土地上的同一瞬间,飞机产生了比飞行时还要大两倍的轰鸣声,钟逸伦从随身带着的皮包里拿出那张请柬,泪水由于机身的晃动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洇湿了他的男孩儿的名字。

 

萨沙,萨沙,他在心里说道,没有你,我终将会再次死去。

 

婚礼的场地在北京郊外的一个小教堂里。钟逸伦松了松自己的领口,他不该这么紧张的,可他控制不住,时隔多年他又开始自欺欺人了起来,好像只要不去设想,最坏的结果就与他们无关。

 

他忽视了朋友们所投来的诧异的关心的担忧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躲开了贝乐泰无奈地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拒绝了阮亦信递来的水,然后毫无困难的来到了教堂后用来更衣的房间。

 

“让他自己做个了断也好,”在背后的功必扬拦住了想要追上去的贝乐泰,平时嘲讽的表情被他藏了起来,如同猫眼一般漂亮的绿眼睛里藏着一些数不清楚的情绪,“不然他和萨沙,谁又能幸福呢?”

 

准新郎背对着更衣室的门口坐在一把带着扶手的木椅子上,背影里隐约还藏着十八岁那年尖锐的少年的影子。

 

“萨沙”他敲了敲门,“是我。好久不见。”

 

然后钟逸伦看见他的男孩儿如同电影中的那些主角一般猛得抬起了头,他的转身被慢动作相机延迟,每一帧动画都走得好像十年那样漫长。萨沙眼底是藏不住的惊讶,他张了张嘴,却没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站在他对面的男人也不恼,就安静地看着他,像是年少时那样耐心的等着他要说的话。

 

“你是来抢婚的吗?”萨沙努力地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本应该是调笑的语气也变得生硬无比。

 

“是。”

 

钟逸伦毫不犹豫地诚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看着面前的人尽力地去将他的答案理解成一个玩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却在他认真的目光下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萨沙,这样的婚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别傻了,钟逸伦”他只是摇了摇头,嘴角弯成一个痛苦的弧度,“别傻了。”

 

脑海中的少年与眼前的男人重合。时光到底还是偏爱着萨沙,过去的年华仿佛不曾光顾过他,眉眼间竟还是少年的样子。然而有什么还是变了,是经历过所有的挫折,是见识过社会的险恶,他们都曾被生活折磨得体无完肤,再尖锐的磨不平的棱角也会被直接砍去,在心上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刀疤。

 

“你来看过我。”钟逸伦开口,却是陈述的语气。

 

“只是偶然路过而已,”对方仍然是那个固执的少年,即使过了多年,也决不肯轻易的妥协,“不是特意去的。”

 

“偶然路过?你是指从北京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来偶然路过在伦敦市中心的医院?”他被气笑了,却不带着一点嘲讽。

 

“随你怎么说吧。”萨沙躲避着他的眼神,转身就要走,可手腕却被对方拉住。

 

“我爱你,萨沙”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

 

“即使是我们分开的这些年,我也还爱你。”

 

“跟我走吧”钟逸伦伸出了手,像是少年时代里无数次的那样,像是在弥留之际少年拯救他一样,“如果你还爱我。”

 

萨沙怔怔的看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写着钟逸伦从没有看过的绝望,他动摇了,或者说他从来都是偏向另一边的,却无法说服自己抛下所有伤害家人。曾被亲吻过无数次的嘴唇张开又合上,他想试着发出一个正常的音节,好,或者不好,可眼泪却在他能够发出声音之前流了下来。

 

然后钟逸伦看见他摇了摇头,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的打在他白色西服的胸口。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北京的那个晚上,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春日的夜晚,他们用泪水与对方道别。

 

“伦儿,”青年的声音已经开始发哑,却意想不到的大大方方回答了他,“我还爱你,也或许在遥远的未来也不会停止爱你。”

 

“可这不光是我爱你就能解决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还有选择吗?”

 

他们沉默,然后再由钟逸伦来亲手打破。

 

“如果...”他低沉着嗓音试图掩盖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本来就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更是含糊不清,他不敢将自己最坏的设想宣之于口,于是选择以短暂的沉默来替代。

 

“那就请你忘了我说的所有。往后漫长的一生里,过你最想要的生活,不要再背着不属于你的信仰活着。”

 

“就当作我是真的祝福你们,就...”

 

“就把这些,当作我跟你最后的告别。”

 

他像是多年前一样,转身返回了教堂的中厅,没有回头。

 

神圣的仪式如期进行。萨沙站在神父前,与在场的所有人一样,望着挽着她父亲的手向自己缓缓走来的女孩。她是很美的,纯粹的亚洲面孔带着点儿独有的婉约,眉眼间都是温柔,一切好像都恰到好处,他终于成为了母亲希望的样子,他终于拥有了在大众眼里幸福的生活。

 

不,不对,有什么是错误的。在萨沙接过女孩的手的一瞬间他清楚得看到,穿着婚纱的他的新娘有着和他同样的双眼,对生活的绝望,对家人的妥协,却没有爱。

 

‘这样的婚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我爱你,萨沙。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

 

‘当没有你在身边,我也会这样死去。’

 

牧师已经开了口,宣读着那些本该神圣的誓言,他听见面前的长者对女孩儿提出了疑问,也感觉到了她的迟疑。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的面前是万丈深渊,他的后背是光芒万丈。

 

“请等一下。”

 

萨沙在说出口的一瞬间感觉到了整个教堂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背后,火辣辣的,仿佛从地狱而来的厉火一般。

 

可他突然不再害怕了,如同钟逸伦一样,在他们兜兜转转的这十年里,他唯一一件从没有怀疑过的事情,就是他一直爱着他。爱着那个在十八岁的盛夏里弹着吉他唱着歌的他,爱着那个在二十二岁决心远走的他,更爱着在二十八岁为了梦想抛弃一切的他。如果生活只有一种正确的解法,那这一种一定会有一个叫做钟逸伦的公式在里面,缺少了这个公式,名为生活的数学题就再也无法被解开。

 

他侧身转向了身旁的女孩儿,他想他该承认她穿婚纱的样子很温婉也很美,但他心里所真正期待应该站在自己身边的,永远将是带着孩子气笑容的那个男人。

 

萨沙知道这将是自己修正他人生的最后机会,他不该与一个他不爱也不爱他的人一起生活,即使是在牧师前许下了誓言,那也只是会变成对自己的心所撒下的弥天大谎而已,这一场还没有完成的婚礼仿佛一场闹剧,如同他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的人生。

 

“对不起”他认真地看着他的新娘,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你该把这句承诺留给真正值得你付出承诺的人。”

 

台下的人群瞬间变得嘈杂了起来,可他还是能在混乱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钟逸伦。他好像在哪里都能发着光,好像永远不会被人群所埋没,好像从来不曾改变地,眼睛里盛满了爱意地,看着他。

 

“我们都应该正视自己的人生了,这样的婚姻除了自欺欺人最终什么也不会剩下。你值得一个你真正爱的人,我也是。”

 

“对不起,所有的后果我都会来承担,可现在...”

 

“我要去寻找我的未来了 。”然后他看见女孩儿给了他一个了然的眼神。

 

萨沙转过来面对着人群,对着已经泣不成声的母亲深深地举了一躬。

 

“妈妈,对不起,我还是没法成为你希望的样子,我还是没法过这样的人生。”

 

他不再犹豫,在别人能够拉住他以前,他已经大步跑向了早已在门前等候的,他的爱人。钟逸伦背着教堂外的阳光,向他伸出了手,不算纤细的手指大概带着足以灼伤他的温度。

 

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了男人伸向他的手,钟逸伦的手如同想象一样带着炙热的温度,让他身上的器官仿佛都温暖了起来。

 

他们开始奔跑,将所有带着遗憾的过去抛在了身后,一直一直奔跑着。

 

两个交缠在彼此生命里的少年在某个春日的午后出逃,目的地是看不到尽头的,崭新的未来。


finish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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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与翻译均来自网络

* from Macbeth by William Shakespeare, Act II Scene 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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